又过了12年的光阴,到了癸丑年。
宪宗在位15年后驾崩,哲宗即位。这件事发生在哲宗登基后的第四年,也就是1853年的春天。无聊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,久违的春天再次来临,和煦的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大地,万物开始复苏。
林尚沃枕着木枕在堂屋的地板上睡了一会儿午觉,这真是一个悠闲自得的春日!
背阴的地方,冬天的积雪尚未融化。然而在丽日的普照下,大地一片生机盎然,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木开始重新吐出嫩芽。
林尚沃枕着木枕躺在地板上,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燕子在院里的菜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,这才明白是燕子嘈杂的叫声将自己闹醒。
自燕子去年飞走以后,燕儿窝就一直空着。现在又有一只母燕子飞回来了。
从这时起,母燕子就一直在那个窝里孵蛋。一天夜里,林尚沃登着梯子爬上去,用松明灯照着母燕子的眼睛让它暂时看不见东西,发现燕儿窝里有五六个大小不一的蛋。林尚沃忍不住把手伸进去摸那些蛋,蛋上还留有母燕子的体温。
从此,林尚沃就时时刻刻地盼着小燕子从蛋里孵化出来。
偶尔,母燕子会喳喳地叫着。每当此时,附近的林子里总会有一只“将为燕父”的雄燕口叼着美味佳肴飞来慰问正受孵蛋之苦的爱妻。
然而,昨天,已孵了15天蛋的母燕子突然离开了燕儿窝,小燕子已经孵出来了,那些嫩黄的小嘴儿像是合唱似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。
小燕子终于出壳了!
林尚沃高兴得手舞足蹈,同时开始一只一只地数着。
一只,两只,三只,四只,五只,六只!
不知不觉间,他亲自用手数过的六只蛋已经全部孵出了小燕子!
孵了15天蛋的母燕子有力地拍打着翅膀,勤快地觅回食物,然后塞进小燕子的嘴里。每当母燕子衔着食物飞回来,就会引来一阵骚动不安,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燕子为了能吃到妈妈喂的食物,更加起劲地叫着,个个嗷嗷待哺的样子。
原来是那窝小燕子的争食声将林尚沃从午睡中惊醒了。他枕着木枕静静地躺着,怔怔地看着屋檐下发生的这一幕,发现了生命延续的奥秘。
在风雪肆虐的严冬,感觉不到一点春天来临的气息,然而时节一到,春天总会按时降临。一旦春天翩跹而至,看上去似乎已经死去的树枝便开始抽出生命的新芽,准时地在春天里长叶开花。
去年秋天飞到南方去而现在又飞回来的燕子并没有进行任何的约定,但只要时令一到,它们总会准时地飞回来孵蛋,培育小燕子。第二年,过去的小燕子又飞回来生蛋孵化,抚育下一代,成为新妈妈。生命就是这样周而复始,无限轮回。
林尚沃还是像原来那样躺着,一边看着那些小燕子一边想。
人生一去不复还。燕子虽然回来了,却已不是昨天的燕子了。冬去春来,然而今天的春天却已不是去年的春天了。唉,青春已逝,一去不回。
林尚沃在这年已经75岁了。高僧赵州是在120岁的时候圆寂的,他在圆寂前曾作了一首自嘲诗:黎明鸡叫扶床起,浑身寒酸心不忍;袍子褊衫皆不备,一袭袈沙罩全身。
衣带渐宽钵鲜用,
头顶风屑三四根;
普渡众生平生愿,
不溜蹒跚谁知心?
120岁的赵州把自己比喻成“不溜”。所谓“不溜”是中国比喻“行动不便的老人”的一句俗语。林尚沃虽然不过75岁,却切身感受到自己已是疾病缠身、行动不便的老人。
怎么办呢?
林尚沃一边看着那些叽叽喳喳叫着的小燕子一边想。
新春到了,燕子重新又飞回来了。燕子按时回来了,带来了春回大地的消息,真令人高兴!可到底该怎么办呢?对去年秋天的回忆挥之不去,去年秋天所作的那些约定该如何处置呢?想到这里,林尚沃一骨碌坐了起来。
因为突然来了灵感,不觉诗兴大发。他开始在枕边的砚台上研墨,一边研墨一边琢磨着浮现在脑海的诗句。
不一会儿功夫,墨已研好,胸有成竹的林尚沃挥毫蘸墨,一气呵成:“新春帘幕争来燕,拘约江湖恐负鸥。”
这是一首只有两行的短诗。此时的林尚沃已完全成为一名诗人,常常把笔墨纸砚放在枕边,只要诗兴一来,便挥毫写下。
春回大地,燕子又飞回到屋檐下,这固然令人高兴,但也由此产生了恐忘江湖之约的忧思。怀着这一心情的林尚沃虽然伤怀逝去的青春,感慨病老交加的身体,但更担心的是将以往那些美好的回忆一并忘却。
这一时期,林尚沃将自己所吟的唱和诗单独挑选出来编辑成自咏诗集,诗集的名称便叫《寂中日记》。《寂中日记》,顾名思义是指对那些冷清寂寞岁月的记载,通过书名我们便可以感悟到林尚沃的晚年生活是多么的孤独。
《寂中日记》中“三桥诗朋”的第一首《燕子曲》,描述的正是那个春日的下午。对林尚沃来说,那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。石崇大师曾预言过林尚沃的最终命运,而那件意外的事情似乎正是对其最终命运的昭示。
春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院子,小鸡在院子里欢快地点头啄食。母鸡领着一群刚出窝的小鸡在院子里四处觅食的情景,好一幅宁静祥和的画面。
那些毛茸茸的鸡雏跟着鸡妈妈跑来跑去,喝一口水,然后仰头望望蓝天,再低头啄着地上的食物。
正是在这个时候,事情发生了!
突然,宁静祥和的院子上空飘来一个黑影,像箭一样从高空“倏”地俯冲到地面,又迅速从院子里消失了。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,以致于林尚沃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。但是,有一点是非常肯定的,那就是黑影消失之后,不见了一直在精心照料着小鸡的母鸡。刹那间,鸡妈妈就消失了!
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?感到困惑的不仅仅是林尚沃,还有那些小鸡。刹那间母鸡就消失了,还没缓过神的小鸡左右张望着,寻找着自己的妈妈。
林尚沃从地板上站起来,跑到院子中间,光着脚站在院子中间仰望天空。
湛蓝的天空上,一只鸢在悠悠地盘旋。直到此时,林尚沃才明白,像箭一样从高空冲向院子而后又消失的影子原来是一只鸢。
鸢是一种食肉鸟,在高空中盘旋飞翔,捕捉地上的野鼠、青蛙、鱼,自然也包括地上的小鸡与母鸡。
林尚沃亲眼目睹了发生在眼前的弱肉强食的杀戮场面。
然而,事情还没有就此了结。正当失去妈妈的小鸡左右张望时,另一只鸢又直冲下来,用利爪抓住一只小鸡飞走了。
那天晚上,林尚沃久久难以入眠。
在院子里领着小鸡觅食的母鸡全然不知即将来临的厄运,小鸡也完全没有预感到即将失去妈妈的变故。
这种事情难道仅仅发生在鸡与鸢之间吗?
人类也一样无法预知未来,就像春日下午悠闲、欢快的鸡一样,全然察觉不到不久之后就要降临的死亡。
林尚沃突然想起《庄子》里的词句。
庄子用各种各样有趣的寓言,撰写了许多渗透人生哲理的文章,而其中名为《山木》的寓言更是流传千古。
一天,在凋零的栗树下的篱笆旁散步时,庄周看见一只并不常见的鸟儿向南飞去。看上去鸟翅的宽度有7尺,眼睛的直径却只有1寸。它掠过庄子的额头,停在一棵树上。
庄周自言自语道:“世上竟然还有这种鸟?翅膀虽长,却不知道如何飞翔;眼睛虽大,却什么也看不见。”
庄周脚底生风,快步走过去,手拎弓箭向鸟瞄准。但仔细一看,发现在那凉爽的树阴里,有只知了在不停地鸣叫,另有一只螳螂正藏在叶子下面,准备捕捉这只知了。螳螂全神贯注地准备捕捉知了,却忘了自身的安危,不知道刚才那只怪鸟却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那只螳螂。而这只鸟为了眼前的利益,同样没有察觉到庄周正拎着弓箭准备射它。
目睹这一场景,庄周打了一个寒噤,自言自语道:“啊,原来物种相害的根源,是因为利害将它们都牵扯在一起了。”
想到这里,庄周扔掉弓箭,掉过头,顺着栗树林里的林荫小路往外走。
正在此时,护林人以为庄周是来偷栗子的,就追了过来,并开始破口大骂。庄周因为捉鸟走神,连护林人进了栗树林都全然不知。
庄周回到家里,三天闭门不出,一副愁眉不展的神色。
弟子蔺且见到师父这一表情,便问道:“师父最近心情好像不好?”
庄周回答说:“因为身外之物而分心,我一时走神迷失了自我,就像是迷恋流水而忘却了清水本身。我曾从先师那里听到过‘入乡随俗’的俗语,从一开始我进入栗树林子起就已铸成大错。这次我在林间散步,因为迷失自己而进入本不该进的地方,又因迷失自己而遭到护林人的辱骂。我心情不畅的原因就在于此。”
林尚沃熬了一夜,仔细地琢磨着《庄子》里的这个寓言。
正像寓言里所描述的那样,知了在凉爽的树阴里忘我地鸣叫,但是螳螂却想捕食那只知了;又螳螂因专注捕食知了,对鸟儿正在盯着自己全无防备;鸟儿聚精会神地捕食螳螂,完然没有觉察庄周正拎着弓箭准备射杀自己。不仅如此,庄周因为捉鸟误入歧途,对马上要被别人辱骂一事同样浑然不觉。
像鸡在院子里觅食察觉不到高空中正注视着自己的鸢一样,也许目睹鸡雏的我也没有察觉到死亡正在注视着自己。
正像庄周感慨的那样:“我因为身外之物而分心,以致于完全迷失了自我。”
如遭雷击一般,失去的记忆突然被唤醒,像霹雳一样冲击震撼着林尚沃。宛如高空盘旋的鸢刹那间冲向地面用利爪攫取小鸡一样,林尚沃的脑海里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断喝:“哎,你这家伙,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吗?”
震天巨响给林尚沃当头棒喝,那是超越了数十年时空的石崇大师的棒喝。
“你这个家伙,”石崇大师的当头棒喝在他的脑海里回响着,“到现在还没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吗?”
哎呀,想起来了!原本躺着的林尚沃猛地惊坐起来,像是山涧瀑布劈头盖脸地冲下,顿觉神志清爽。许久以前石崇大师说过的话语再次浮现在林尚沃的脑海。
大约已经过了50年的岁月吧,那时候的林尚沃刚过25岁。半个世纪里已经五易江山了。
那个时候,林尚沃还是一个和尚。
林尚沃把戒盈杯放在网兜里想站起来,石崇大师这样对林尚沃说:“最后我要告诫你,如果你在生意场上出现完全出乎预料又非你所愿的亏损,哪怕这种亏损只是一分半文,那么你必需明白,你的商运已经到头,必需散尽所有,激流勇退。明智的人,看到从屋顶落下的一滴水就能立时预知房屋不久即将倒塌。这个道理你懂吗?”
这就是石崇大师最后的话了。
直到现在,林尚沃才用心去思考石崇大师所预言的第三个危机。如何才能克服那些危机呢?石崇大师所赠的话里到底有什么含义呢?他曾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,但至今仍迷惑不解。
但是,石崇大师的话不是应验了吗?
那只鸡分明为林尚沃所拥有,但是那只鸡却不以林尚沃的想法和意志为转移,被从天上飞来的鸢给捉走了。这与林尚沃的意志毫不相干,但林尚沃已受到了损失。
尽管林尚沃只损失了微不足道的一只鸡,但石崇大师分明说过:“如果你在生意场上出现完全出乎预料又非你所愿的亏损,哪怕这种亏损只是一分半文,那么你必须明白,你的商运已经到了头儿。”
而且石崇大师还说:“明智的人,看到从屋顶落下的一滴水,就能立时预知房屋不久即将倒塌。”
无论房子盖得有多好,总有一天会倒塌的。无论是盖得多么结实的房子,最终都会从一滴水开始坍塌,这是自然的法则。同理,天下的权利总有一天会消失,天下第一巨富也总有一天会灭亡。就像天下的九重宫阙从一滴水珠的滴落中开始倒塌一样,天下财富最终的散尽也是从微不足道的损失开始的。
最后,林尚沃“啪”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,自言自语道:“现在终于明白了!一只鸡就是从屋檐上滴下来的一滴水。水珠逐渐地滴呀滴呀,总有一天屋顶漏了,房子最终就倒塌。”
林尚沃终于明白了!
我现在终于到了石崇大师最后所预言的境地,即我所有的商运和命运都到了尽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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