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4月7日，海南，雨。

 

   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，下午3时25分许，海南东线高速公路161公里处，一辆由三亚开往海口方向的现代轿车，追尾钻进一辆大货车的底部。后经证实，轿车上三人全部当场身亡。

 

    一起远在海南的车祸，却引起了千里之外的陕西咸阳的震动。原因只有一个，车上三人中，有两位是当地最具影响力企业——华龙集团的掌门人张泉林和耿丽琴夫妇。丈夫张泉林是陕西省十届人大代表、华龙集团法人代表；妻子耿丽琴为集团旗下医药公司总裁、咸阳市政协委员。

 

    在咸阳武功县，熟悉这对在陕西颇具威望的民营企业家的人，无不为之扼腕叹息。然而，外界最关注的，还是总资产高达3.6亿元的华龙集团究竟如何应对掌舵人突然身亡的困境。

 

    遭遇这样的“大事件”，这家正处于高速发展中的民营企业，究竟该何去何从？

 

    车祸

 

    4月4日，武功县苏坊镇。

 

    这天是清明节，陕西华龙集团总裁张泉林和妻子耿丽琴特意回到岗上村为父亲扫墓。多年来，他们都是让亲友代为祭拜。这次却显得非同寻常。接下来，他们来到哥哥、弟弟家，郑重地吃了家宴，不忘给侄子侄女们表示心意。

 

    后来，人们回想这些，将其视为张泉林洞悉天命的一种感应，是一种奇怪的预兆。翌日，张泉林夫妇乘飞机抵达海南，和当地老乡一起，租赁了一辆自驾游出租车，从海口去三亚。谁也没能想到，在猛烈的追尾撞车事故发生后，他们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。

 

    在陕西企业界，张泉林可谓响当当的人物。1988年，积攒了1.7万元的张泉林鬼使神差地萌生了承包乡办机砖厂的念头。那时，1000块砖只卖20元钱，还没有销路，承包人每年总是亏钱。他求亲寻友凑齐了5万元硬将机砖厂揽在手里。没想到时来运转，周围农村兴起了盖房热，砖价上涨了一倍，张泉林当年就赢利18万元。

 

    一年后，靠贷款和向亲友借款的方法，张泉林用30多万元建立了平板机瓦生产线，新品上市后，在当地成了抢手货。之后，又上了一条空心砖生产线。专用粉加工厂。接着又办起了神龙茶厂，兼并了连年亏损的乡建材厂。1997年，他又投资300万元兴建了华龙制药公司。

 

    当年创下家业的地方，如今成为苏坊工业园区的组成部分，这里也是张泉林的华龙集团所在地，集团园区拥有制药公司、砖瓦厂、面粉加工厂等5家企业。

 

    2002年，张泉林数次南下招商，先后有珠海华丰食品有限公司、台湾帝辰彩印公司、台湾宇宙有限公司等多家企业落户武功县，引资金额近3亿元，并与珠海华丰公司的华丰方便面公司、台湾帝辰彩印厂成立了两家合资企业。由此，华龙集团又在县城的东、南创立了华龙帝辰工业园区和华龙食品工业园区。

 

    如今，华龙集团下属陕西华龙制药有限公司、咸阳华龙医药有限公司，陕西咸阳神龙保健品有限公司、华龙精粉厂、华龙建材一厂、华龙建材二厂、华龙医院、华龙私立学校等十多个企业，主导产品有正心泰颗粒药品、华丰方便面、小麦高筋专用粉、真空平板瓦等。

 

    2008年，华龙集团年销售额高达3亿元，员工1560人。

 

    这一年，张泉林刚满48岁。

 

    短暂的混乱

 

    4月7日晚7点。咸阳。华龙集团。

 

   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。年富力强的张泉林，还远未到需要安排身后事的阶段。尽管经营着数亿资产的大集团，但张泉林的子女和亲属都没有参与到企业的经营管理中。张泉林兄弟姐妹一共9人，张泉林在男丁中排位老四，张泉林大哥已去世，二哥在本村，三哥在宝鸡市科协，五弟在镇上经营电器生意。张泉林有三个孩子，最大的孩子二十三四岁，最小的18岁。大女儿和二儿子都在英国留学，小儿子在北京参军。

 

    作为一家土生土长的民营企业，掌门人的突然身亡在当地引起的震动不啻于一场小型地震。从得知张泉林出事开始，夫妇两人的亲属几乎踏破了华龙集团的门槛。“每天要用掉整整一箱纸杯，整个办公室里到处是烟头、方便面盒子，我们的员工每小时都要打扫一次卫生。”华龙集团的一位副总告诉记者。随着两家亲属陆陆续续地到来，当时集团的内部极其混乱。哭的、闹的、沉默不语的，走了一拨又来一拨。“最少的时候也有30多个人。会议室、走廊、大厅坐的全是人。”

 

    闻此噩耗，三个孩子也连夜赶回家乡。而此时集团内部的人也“说不上话，只能安慰，叫他们节哀，其他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。”

 

    一夜之间，公司上下陷入一片错愕之中，员工们也背负起巨大的悲痛。当天晚上，华龙旗下医药公司的总经理王景安，急急忙忙从西安赶回公司。他要做的，是召集销售部门开一个紧急会议。王景安告诉记者，“整个开会期间，头15分钟所有的员工都在哭，这种场面在一个企业中是很难看到的。”但下一步该怎么办？员工们也是一片茫然。

 

    不仅如此，张泉林身为华龙集团的总裁，又是苏坊镇党委副书记。除了靠国家贷款，也曾与地方政府有合作，而政府在项目中有投资权益。“坦白地说，华龙集团的有些问题说不清楚。”张泉林生前的一位好友不经意地说，华龙集团虽是民营企业，但旗下的制药厂当初有镇上三成的股份。

 

    一时间，来自政府的力量、家族的力量、企业内部的力量，进入一种冲突与博弈当中。张泉林夫妇突然撒手人寰，群龙无首的华龙集团将何去何从？是政府接管？还是改朝换代？抑或就此树倒猢狲散？大家众说纷纭。对此，华龙集团有关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说，针对这一问题，首先需要和当地县政府协调，同时还要等张家的人都到齐了，才能决定。

 

    政府出手

 

    4月8日。武功县县政府。

 

    华龙集团突遭的变故迅速引起了武功县委、县政府与咸阳市委、市政府的高度重视。8日上午，咸阳市委书记与市长都打电话向死者家属和集团员工表示慰问，同时要求该县各方面处理好善后事宜。实际上，在事发当晚12点，武功县当地的就已经派人到海南协助处理事故。

 

    8日早上7点，武功县公安局和交警队都派人赶往海南，意在调查车祸真相。与此同时，武功县召开了协调会，成立了专门的善后事宜协调小组。据了解，善后事宜协调小组分为事故协调组、治丧协调组、招商组和保证企业运行协调组。

 

    其中招商组由武功县副县长负责，保证落实华龙旗下各个工业园的招商引资项目。

 

    “不能因为这个悲痛的意外而影响到企业的正常运转。”武功县县委副书记当即表示。具体善后处理办法，需要张的家属和企业内部进行协商。在华龙集团内部和家属拿出解决方案后，可与县协调小组对接，协调处理可能产生的问题。而如果企业内部出现什么问题，该小组也将帮助企业平稳地处理难题。因为“华龙不仅仅是张泉林的，还是社会的”。

 

    当地银行对此事的反应也颇为迅速。事发后，银行立即派人对华龙集团的所有资金采取了跟踪控制。而政府方面，也很快要求银行冻结了华龙集团的账户，进行财产清点。同时，还封存了张泉林夫妇的个人物品。

 

    “这个事情太突然了，政府当时对集团资产采取了保全措施，担心企业内部出现瓜分利益的情况。”王景安坦承，当地政府在应对这次突发事件的过程中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，“政府领导们都表示，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和扶持华龙集团，有了这番话，公司内部人心很快就稳定下来了。而对于我们而言，这个时候平稳过渡是最重要的。”

 

    作为公司高层，王景安被分配到了“保证企业运行协调组”，他的任务是尽快让公司恢复到正常运营的轨道上来。

 

    应对

 

    4月9日。苏坊。华龙集团。

 

    张泉林手下的产业实体，其本人并未参与具体的经营，在苏坊镇的5家企业都承包给他人，他每年稳定收取管理费而已。华龙集团与珠海华丰公司的华丰方便面公司、台湾帝辰彩印厂成立的两家合资企业，虽然是产业链条上的两大环节，但华龙集团并未介入到生产经营当中。有人说，张泉林做企业的定位和操作也体现了他本人经营头脑的转变。“他就是筑巢引凤，投入不多，借力发展自己。”

 

    在这些合资企业中，因为张泉林都不是大股东，产权也很明确，集团对此并不操心。华龙集团实际上的核心，是由张泉林的妻子耿丽琴担任总裁的华龙医药。这是一家完全由张泉林独资的企业。由于物美价廉，从1998年开始，经过10年时间的快速发展，华龙医药的年销售额达到了7000多万元。在陕西这个制药大省，也属于中上水平。

 

    而在2009年，这家公司的年销售计划是1.3亿元。张泉林的过世，对这家发展势头迅猛的公司的打击不言而喻。

 

    “消息传播得很快，报纸和互联网上都有了，经销商担忧。”作为医药公司的总经理，王景安此时肩上担负着巨大的压力，“而就在这个时候，有些家里亲属要求员工全体放假，清理财产、办丧事。”

 

    放假就意味着公司的所有业务都要停顿下来，由于公司账户已经冻结，医药公司的所有款项都进不来。而另一部分已经打款的经销商，非常担心不能如期到货。丧失渠道，可能意味着整个公司的灭顶之灾。在华龙集团的外部，实际上已经是洪水滔天。

 

    “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，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。”来自家属方面的压力，与来自企业生存的压力，究竟孰轻孰重？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，王景安一时也手足无措。最后，所有的员工一致表示，不能放假。得到员工的支持，王景安迅速调动销售部门开始做经销商的工作。

用了整整两天时间，王景安向所有的客户声明，以前与华龙医药签订的合同继续有效。同时，他开始一个一个向客户们发出传真，告知对方公司已经更换账号。“而在生产部门，除了第一天员工们比较悲痛，后来生产很快就恢复了，大大超出很多人的想象。”

 

    尽管张泉林在公司中极具威信，但早先就开始放权的他，并没有把这家民营企业变成他的一言堂。在华龙集团内部，职业化程度很高。作为一家乡镇企业发展起来的集团公司，公司内部却没有张家的任何亲属，而，正因如此，在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变故后，公司依然能够按照既定的流程正常运营。这不得不说是张泉林的先见之明。

 

    新掌门

 

    4月17日。苏坊。岗上村。

 

    苏坊小镇，万人空巷。4月17日上午，陕西华龙集团总裁张泉林夫妇遗体告别仪式在集团总部举行。“业盛秦川，星殒南海，父老乡亲，垂泪缅怀。”追悼会上，张泉林的家乡———岗上村的全体村民用这几句话来表达他们悲恸的心情。

 

    当日浓云低垂。上午9时许，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政府领导胸佩白花，陆续来到张泉林和爱妻耿丽琴的灵堂前或上一炷香，或深鞠一躬，用最朴素的方式向这两位优秀民营企业家作最后的道别。

 

    据王景安回忆，当时进场的人数达到了3000人之多，亲朋好友、客户代表、政府领导，各路人马把追悼会现场挤得水泄不通。由于华龙集团的基层员工几乎全部来自于武功县当地，前来公司周围进行悼念的更是有上万人。

 

    在简洁而庄重的丧事办完之后，摆在华龙集团面前的就是企业的继承问题。由于张泉林的子女和亲属都没有参与企业的管理，集团下一步由谁掌舵，将决定着企业前途。而事故发生后，暂时是由张泉林的挚友、有着20多年合作经历的集团董事长任学义负责集团的全盘工作。

 

    谁来接班？是集团内部指派，还是子承父业？其实早在4月11日下午，公司内部就已经定下了基调：政府的工作组只是协助性的，经家属代表和公司代表协商，预备从张泉林的3个子女中，选出一位掌门人，由家人辅佐来掌管企业。至于具体人选，还需进一步遴选。

 

    华龙集团公司董事长任学义介绍，公司将保持现有的架构，暂不调整。而王景安向记者透露，在张泉林的三个子女中，由于老大是个女儿，目前已经基本确定了由从英国回来的二儿子接任集团总裁之位。

 

    “他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，管我叫叔叔，我也尽量多和他交流，希望能消除代沟。”说这话的时候，王景安有些意味深长。的确，由一个对企业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来掌控如此庞大的一家集团，对于王景安这样的“元老”充满着压力。

 

    一个好人

 

    4月25日。西安。华龙制药驻西安办事处。

 

    眼下，苏坊镇虽是一个春意怒放、花粉飞扬的季节，但当地人一提起张泉林夫妇的蒙难，便会陷入到一种惋惜的回忆和莫名的悲哀中。“就像是一棵大树突然倒了。”岗上村的许多村民都这样形容自己对张泉林夫妇遇难的感受，因为张泉林是人们心中发家致富的精神标杆。

 

    10多年前，张泉林就把村里的房屋以6万多元转让他人，将家搬到咸阳。

 

    但每次回村，他特意把车停在村外，步行进村时，遇到村人就上前递烟，跟乡亲唠唠家常，从而拥有良好的口碑。而张泉林的妻子耿丽琴，原来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卖部，多年以来，她一面辅佐丈夫发展事业，一面操持家庭。耿因孝顺一度被评为咸阳十大孝子。

 

    清明节那天，张泉林决定投资100多万元，给村里的200户村民每户家改造厕所，修沼气池，建洗澡间。但由于张泉林走得过于突然，这一心愿成为遗憾。而在企业方面，张泉林本想成立一个新的、更大的产业集团，但这个设想还没有完全实现，他就遇到了车祸。

 

    “目前公司已经完全恢复到正常运营的状态了，我想跟你表达的，主要是对张总的缅怀。”在与记者交谈的过程中，王景安总是显得很忙碌。他告诉记者，就连周末也要出去见客户。他似乎已经适应了离开老掌门人的日子，如何辅佐新掌门人，是他目前考虑的主要问题。

 

    而这家企业能否如他所愿，平稳地经过新老交替，完成逝者的夙愿，一切都尚未可知。